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醉,整個地吞吃下去。

  認識亨利那年母親還在世,被鴨脷洲的英國駐軍聘去洗衣打掃。十三歲的水水跟在後面,拎著裝肥皂火斗的籃,穿著水洗泛白的藍布衣裳,驚奇地四處打量。常年跟著阿爸阿媽在海上漂著,她的皮膚變成蜜色的黑,觸目之處全是寬廣的海域,一雙眸子也癢得亮閃閃波瀾壯闊,看誰都寫著毫不掩飾的好奇。只可惜稚子直截了當的眼神交流從來都是單向,大人的眼中染了世俗塵污,望向她黑白分明的眼,格外容易映射出自己的臟。於是他們要麼訕訕躲開,要麼空洞地滿目莫名。只有校場門口站崗的亨利,一雙分不清藍中帶綠還是綠中帶藍的乾淨眼睛迎著她視線看回來,附贈一個不分國界語言的微笑。

  彼時九龍灣的海已經被膠鞋廠的污水染得發了黃,難得見到竟有人眼睛顏色和當年海水一樣顏色。水水便格外喜歡望著他,在他眼中尋找時光倒流,好日重歸。去的次數多了,兩人逐漸熟絡。不站崗時,亨利時常跑來找她,手里從不是空的──鋁盒子裝的黃油餅乾,透明玻璃紙包著的糖果,或者只是一顆小石子一朵小花。訓練的結果驚人,她一見到他走來,便像是見到主人的幼犬般搖頭擺尾興奮得雙眼發亮。

  開埠以來,香港並不少見藍眼睛高鼻樑的英國人,躲在自畫的透明圈里衣冠楚楚講英國話,見到當地華人鼻子微不可見一皺,似是拙劣模仿上帝的高傲憐憫。亨利和他们不同。他的眼睛好看,卻不是那種教堂窗玻璃似的死板隔離的好看,望向人時眼神里閃著溫柔的光。嘴角微微勾起,像是永遠遇到什麼好事。他會說本地話,只會一點,比問價錢問路多出來的問好寒暄的一點。水水喜歡笑他學說本地話怪腔怪調,一遍遍替他糾正,糾正一個詞便要笑過一個熱到人發暈的下午。

  「我給你拿了些白糖。止痛藥還是沒有,你再等等。」

  光治從懷裡遞上一個紙包,低聲歉意。水水搖頭:「用不用止疼片已經沒區別,鴉片都已經止不了疼。」

  「醫務處倒是有嗎啡,但是取用都要许可,我取不出來,抱歉。」

  眼前的男人一遍接一遍道歉。水水看著他軍帽上的紅日,一時間有些走神。

  差別太多。雖然同樣是軍人。

  「陸小姐?」

  水水被他喚得回過神來,擠出一個笑:「我應當謝你才是,每次都幫我帶東西。多虧了你,不然家母不知道多受多少罪。」

  水水的母親患了肝病。家裡的港元全部被強逼著兌了軍票,藥買不到,食物買不到,拖到腹水腫得肚皮都透了明,臉色蠟黃得像是被鞣皮革的水浸泡了兩月,終於光治幫忙托了日本來的醫生看診,卻已經是晚期無救。